水浒卡骗了我们二十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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幼儿园起我就对收集有兴趣,旋风卡、贴画,连葫芦娃大战变形金刚的“洋画”我都集过。

1999 年,小浣熊公司聘请专业画师绘制水浒卡片,附赠在干脆面里。那年我 8 岁。

在姥姥家开的小卖部,我买了包干脆面打牙祭,意外得到一张水浒人物卡:入云龙公孙胜。这张卡比市面上的其他卡片漂亮一大截,材料厚实,质量上成。

当时电视台正播放水浒传连续剧,我看不大懂,但知道水浒有一百单八将,这意味着卡片是可以集齐的。摸着精良的卡片,我莫名兴奋,一定要集满 108 张。

几乎一夜之间,整座小城的孩子都开始收集水浒卡。卡片才是主角,方便面显得多余,多数人撕开包装就把面扔掉。像我堂哥那样,每包面咬上一口再扔掉的,已算是十分节约。城区各个垃圾桶里塞满方便面;主路两旁的小河沟一放水,便是滚滚泡面向东流。

在集卡之前,我喜欢集钱。所有零花钱都被我存起来,藏在家里各处,再用发条玩具设置机关。十几岁搬家时,还发现床下小盒里有我藏的 10 块钱,爸妈说我掉进钱眼里。

等有水浒卡后,钱显得相当无趣。我以钱换卡,很快家财散尽。

经济行为似乎是人类本性,七八岁的小孩开始自发交换卡片。街头巷尾时时都有零散的换卡交易。小城其实是封闭的厂区,活动都是群体性的。厂里常年有体育比赛,参与人数众多,灯光球场成了最合适的卡片交易场所。父母看比赛,小朋友就涌至昏暗的主席台亮货。

“我看下你的卡。”趁着月色,四五个人低头搓开手中的一把把卡片,讨价还价。

小时候我很内向,终日在家里玩玩具、画画、做手工。日常社交就是和隔壁的童宝边看动画片边写作业。可为了换卡,我主动走上大街,变成“自来熟”。

“这张换不?”

“我只有一张,不换。”很多小孩不交换手上的孤品。

我不厌其烦地看每个人手里的卡,一遍又一遍,很快发现了一个秘密。卡最大的价值在于它本身的稀有程度,而不在于自己手头有没有重复。在换卡交易中,稀有卡片以一当十。

再后来我留意到,第一张公孙胜隔了很久都没出现,再次出现是和众多新面孔一起。另外,不同时间的卡片风格有些差异。我由此推断,108 张水浒卡是分批次发行的,很快调整了买面策略:如果一段时间没有新卡就降低购买频率,三天买一包。期间多方收集信息,在心里列出一个批次的卡片名单。

凭借执念和分析,我集卡的速度和质量超过身边所有人。童宝原本就指着抄我作业,在集卡方面显示出才能后,童宝成了我的跟班儿。

有一阵,市面上很久没有水浒新卡出现,绝望的气氛在厂区蔓延:集不齐的,没希望啦。

还有人说,小浣熊公司已经倒闭,于是放弃收集,四处赠予卡片。我一再降低买面的频率,也始终见不到新的面孔。

那天和童宝在姥姥家买了包面,一直没撕开,我怕依旧是同一批卡。如果传言是真的,我可能永远集不齐这套卡片。我们走了一路,一言未发。

童宝突然一个侧身,跳到我面前,“我们来求卡吧!”

“什么玩意儿?”

“显显灵……太上老君……啊……显显灵,呜!”他开始乱跳,期间发出狂吼,翻着白眼把面抛到空中两次,接住后使劲揉搓拍打,又把面摔在地上,轻轻踏了两脚。

“好,我撕了啊。”

我俩都深吸一口气,“嘶啦”一声响。

“玉臂匠金大坚!”

是新卡。

我接过卡,差点一拳抡他脸上:这白痴把我的卡都磕出印儿了。

我对卡的品相要求近乎偏执,不仅不能有折损,还要保证“红点黑圈”——水浒卡在人物绰号与姓名之间有一个红点,因为版次问题,有些红点外有黑圈。我的标准中,只有红点黑圈的卡是值得收集的。

我渐渐开始通过卡片来判断持卡人的成色——手里卡片脏旧的人往往邋遢,卡片质量也好不到哪里去。如果一个人手上一张稀有的卡都没有,我便不会再花任何精力看他的卡。至于不看“红点黑圈”的人,我可以做到不歧视。

几批卡片发行完毕,学校门口的商店开始兜售套卡,10 块钱 108 张,用橡皮筋捆着。这种卡片质量低劣,人物奇丑。我当面指着老板说,“你卖假卡!”

我的判断中又加入一条:有假卡的人也不值得交换。

手上的卡都是“红点黑圈”,品相完整,我愈发自信。很快,我不再满足于自己集卡,开始组织陌生人之间互相接头。只要与水浒卡有关的事,我都愿意参与。

“我想要曹正。”“我知道谁有,我带你去。”说罢我拉着一伙人冲到堂哥家。大妈是我们小学的数学老师,开门时她一脸惊异。那会儿是大中午,我堂哥睡得迷迷糊糊,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卖卡。他开价 4 块,对方觉得贵,买卖没谈成。

经过买卖曹正的事,我觉得卡片交易不方便,便说服姥姥在柜台辟出一块地方专门摆放水浒卡,价格我来定。我信息了解多,定价公道,很多人都愿意把卡交给我。我联系着卖过不少卡,单纯为人民服务,不挣差价。

后来曹正的黑市价格从 4 块涨至 8 块。我的那张是邻桌女生送的。

水浒卡集到 70 多张时,我对自己集齐卡片信心十足,对卡的珍爱也发展到变态的程度:抽出白酒盒里的绸布垫在木匣中,把卡放在里面,整天抱着。

有天在俱乐部等童宝,一个比我大三四岁的男生看到我的盒子,“你拿的什么?”

我打开盒子,展示我的珍藏。“你怎么还在玩这个啊,真没劲。我早就集齐不玩了。”他抽了一下嘴角,一脸鄙视。

这让我十分惊异,最后一批卡明明还没出啊。“我哥在外地寄给我的,喜欢的话全送你好了。”听完他这句话,我脑子彻底乱掉。

男生让我把手上 70 多张卡都给他,他回家对一对重复的,拼齐一套送我。他不答应直接给我全套,含含糊糊地说,王义正到处劫卡,风险太大。王义是我们厂知名的混混,我没见过,可有关他的传说从未间断。

为了让我相信他,男生掏出自家卧室的钥匙,“你把卡都给我,明天还在这,我拿全套的卡把钥匙换回来。”他比我大,我又实在太想集齐,竟觉得他说的都是真话。最终我猛然想起,卧室钥匙根本没有用处,勉强拒绝了他。

事实上全国卡片的发行批次几乎一致,不可能有人提前集齐。

等童宝来了,我才清醒一些,讲出刚才的事,红着眼睛哭出来——有人骗我,我差点儿失掉全部的卡片。

为卡疯狂的远不止我一个。

水浒卡风靡那两年,俱乐部斜对面的新华书店拆除柜台,改成自由阅读形式。但店员心里并未接受大家免费看书,总是把小孩子撵走。偶然一次,卖书的阿姨看到我手里的水浒卡,把我拉过去说,“给我一张金眼彪施恩就让你随便看。”她儿子终日念叨这张卡。

水浒卡在某种程度上成为通用货币。

最后一批卡面世后,小浣熊公司发行了如意卡:只要在卡上写下 6 个水浒人物名字寄回公司,就可以直接得到 6 张卡。

其实如意卡是对收集规则的破坏,可没人觉得有丝毫不妥。

厂区的孩子早已陷入某种狂热,如意卡的消息传出时,任何一个开袋取卡的人都会被围观,成为瞩目的英雄。

俱乐部对面有个小卖部,阿乔去买面时身后已经聚起八九个小孩,屏气凝神等着他撕开包装。“嘶啦”一声响,“如意卡!是如意卡!”小孩们炸开了锅,大家纷纷伸手去摸。阿乔迅速缩紧身子,捂住卡片,从人群中退出来。其他小孩愣了两秒,举起钱嚷嚷着转向商店老板,小卖部门前出现了电视剧中钱庄挤兑的情景。

我没凑热闹,转身跟着阿乔进了俱乐部。他准备买币搓两把街机庆祝时,我掏出身上的卡,“把如意卡给我,我直接让你如意。”

没等阿乔反应过来,我搓开手里的一大把卡片,“随便挑 6 张你没有的,翻江蜃童猛也给你,我只有一张,你也知道这卡有多难得。”阿乔犹豫一下,答应我的条件。

图 | 可兑换 6 张卡片的如意卡

如意卡到手。我写下 6 位水浒好汉的姓名,填上我爸单位地址,寄出卡片。

天目将彭玘

摸着天杜迁

锦豹子杨林

火眼狻猊邓飞

翻江蜃童猛

想起有人说托塔天王晁盖在梁山排名第〇,我便把晁盖也写在如意卡上。其实我还想写潘金莲来着,只是觉得风险太大。

我至今清晰记得写在如意卡上的人物,那是我集到的最后 5 张卡。

如意卡寄出,我终日魂不守舍,身边的小伙伴不断问起我有没有回音。“有信吗?”“有邮件吗?”我跟老爸关系长期紧张,但那段时间,感觉他每天下班回家,身上都发着金光。

东西终于寄到,5 张卡,一封信:“闫真小朋友,晁盖不是水浒 108 将中的人物,你可以重新填写一个水浒人物寄回本公司。”除此之外,小浣熊公司还寄来一张印刷低劣的好汉排位总表。我用黑色中性笔圈改出二十几个错字,把它铺在我的抽屉里。

108 张卡终于集齐,我在 9 岁的年纪得到了最渴望的东西。我是圈里第一个集齐全套的人,大我三岁的堂哥也没赢过我。

我把卡片装进塑封小袋,十张一包。卡片把小袋撑得板板正正,很是精致。跟钱的命运相似,水浒卡被我藏进一罐过期的“高乐高”。

108 张之外,我多出 300 余张重复的卡,单是出林龙邹渊就有 15 张。为这些卡片,我大概花掉 400 块钱。长大之后我才知道,水浒卡是一代人共同的记忆,可能有数千万人卷入其中。据说,小浣熊公司挣到几个亿,用利润建起一栋办公大楼。

为了复制水浒卡的营销模式,顺利推出接下来的三国人物卡,2000 年底,小浣熊公司推出集卡杀器:只要得到“水浒大团圆”和“三国风云录”两张卡,就可以换得全套水浒卡片,还加上典藏册。

图 | 彻底破坏了集卡规则的完美团圆卡

我无法接受这件事:每晚睡前,我都在盘算不同卡片的价值,吃完饭就游荡在街上看其他人的卡片,后来已经可以背出一整张梁山座次表。而现在,别人只需收集两张卡片就能换得我竭力获得的一切,外加一本我见都没见过的典藏册。那些手里拿着脏旧卡片和假卡的人,都可以轻易凑齐这两张卡,得到一整套“红点黑圈”的卡,成为同学间的焦点。

我感觉自己受到巨大的背叛。

我把卡片从“高乐高”桶里拿出,抖掉过期的巧克力粉,它不再值得我费心藏匿。

300 多张重复的卡被我用透明胶带粘连成片,铺在卧室的地上。

后来,我没有再收集三国卡片,也没有再买过小浣熊干脆面。

(编辑|雷军)


本文选自真实故事计划。真实故事计划由雷磊、王天挺等青年媒体人共同打造,致力于真实故事的发现和价值实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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